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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奏章擲到郭允明面前。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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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徹底戒了酒罷!”

“我知道你們是為了我好,”起羽把手移開,試圖笑笑:“不用擔心,我自己是大夫。”

“醫者不自醫。”王峻語重心長:“何況你還不愛惜自己,那個什麽仙桃草,只怕是假的。”

“不可能,師傅不可能騙我。”起羽當他說笑。

“文伯先生現在不單單是你師傅,更是晉王門客。”王峻道:“晉王殿下為了你,真是不惜一切。”

“為了我?”

“是呀……”王峻把玩著冠帶上垂豎下來的耳瑱,瞧起羽疑惑而急切的模樣,心中微感不快,不過沒有表現在臉上,纖長漂亮的手指朝她額頭點來,起羽稍愕,剛要避開,他卻收回去,帶過一絲旖旎的漣漪,轉而支起下巴,目不轉睛盯著起羽:“算了,這些也不必說他,反正我們還是見面了。巡河將告結束,大小姐收拾收拾,明天我們一起動身吧。”

他們這時已經回到了澶州,起羽問:“你也一道走?”

“自然要護送大小姐。”王峻笑,“雲宛,備飯,大小姐晚上在這兒吃,好好補一補。”

雲宛在門口出現,嫣然道:“那就備一桌燕菜吧。”

“不不不,不必那麽好——”起羽推辭,有門房捧了帖子來,說樞密使來見。

王殷?

王峻起身:“快快有請,本該我拜訪他的。”

起羽一聽叫糟,想起先前自己狐假虎威對閻晉卿說的話,“那個那個——”

“嗯?”

“你見過閻晉卿了吧?”

王峻明白的笑了,“大小姐放心,我都知道,沒事。”

起羽滿臉通紅,“既然樞密使來,我就先走了,飯以後再吃吧,我正好回去收拾行李。”

王峻聽她這麽說,也就不再留客,他自己還有事跟王殷說,因道:“好,雲宛,送大小姐。”

“是。”

這邊出去,那邊已經將王峻迎進了花廳。王峻將衣拂了拂,拱手走進:“樞密使大駕光臨,未曾遠迎,還請見諒。”

王殷跋扈霸道,尤其近一兩年,很少有人是放在他眼內的,但王峻曾救過他妻兒性命,當年廣正之變又全靠他提前一步通知才有了準備,連皇帝都念茲在茲,他更視王峻為恩人,因此趕緊搶過來行了平禮,滿臉堆笑:“宰輔這話說得!王某愧顏無地了!”

“豈是虛言,”王峻道:“都說樞密府邸門檻高,平常人想進去難比登天,何況勞你親來?”

王殷大笑,賓主洽歡,於是王峻留飯,王殷也不推辭,上的除了燕窩外還有陳年的花雕,推杯換盞後兩人酒足飯飽,雲宛各沏了濃濃一杯釅茶送上,端在手裏正是愜意的時候,王峻忽然以嚴肅的神色道:“使公,京裏有件事,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王殷朝茶盞吹了口氣:“我這幾個月都不在京師,倒是又有些什麽新鮮兒花樣?”

王峻伸出三個指頭比了比。

“哦,三司。”王殷明白了。

“三司歸李惟珍打理,他下面有個叫張美的如今很紅,葉仁魯就是被他拿掉的,你聽說了吧?”

王殷哼了一聲:“我實在不明白,依三司使這等職位,實在該由你來兼任,不兼任也就罷了,如今還仗著官家之勢,連吏部的事也插起手來!”虧自己還想給他牽一門姻緣拉攏拉攏關系呢!

這是針對葉仁魯事件而闡發的不平。萊州刺史葉仁魯是當今皇帝的老部下,相識近二十年。皇帝初登大寶,就戶政、刑罰、貪汙腐敗等等問題施行了一系列雷霆舉措,像上次王峻跟起羽說的廢租問題,就獲得了民間一致讚揚。而吏治上,他命三司設立巡院,鼓勵人多開言路,葉仁魯不幸被舉報了出來,說他貪贓一萬五千匹絹、緡錢上千,張美將此事上奏,諭旨下來,謂曰:

“卿跟隨朕多年,舊情仍在,然觸犯國法,朕不能不顧全大局,無力救卿,唯掩泣為汝恤母而已。”

於是葉仁魯被處死。皇帝堅決的態度由此可見,蓋滿朝上下風氣為之一肅,最起碼,不敢像以前那樣張揚了。

“李惟珍主張一向寬厚,倒也不能怪他。我聽說的是,張美寫了個折子,關於你的。”

“我?”

“咱們交情不同,你如今在外,京中有什麽風聲我自然該幫你留意,所以特地知會一聲,”王峻低聲:“聽說這個張美,搜羅了不少關於你的那些個不好的傳聞,前車之鑒猶在,這一本若參上去,只怕一本就能置人於死地!”

王殷勃然大怒:“他奶奶的張美是個什麽東西,吃了雄心豹子膽了他!”

“唉,”王峻嘆氣,“此人可惜!我以前還看好他,以他才具,實在可以靠自己能力一步步升拔上來,何必甘心受人利用呢?”

王殷馬上道:“你的意思,有人故意跟我作對?”

“使公想想,依你為本朝所做貢獻,就算有些額外的份子,那又算得了什麽?凡做官的,誰又沒有這些個事?本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明白道理,可他偏偏要指向你,如若後面沒有人,像使公所言,他吃了雄心豹子膽不成?”

“我呸他個奶奶的!”王殷一拍桌案,茶盞跳了起來,丁丁當當,“等我回京,看不收拾死這小子!”

王峻垂目。

他不響,王殷一個人發火發不起來,忍不住問:“宰輔,怎麽啦?”

“等使公回京,張美的折子早就上去,天威難測,到那時,恐怕龍顏震怒,再容不得使公開口說半句!”

“這——”王殷聯想到葉仁魯,躊躇著說:“那我即刻回去?”

“使公這邊的差使呢?”

王殷被問住,臉紅脖子粗嚷:“頭都寄在脖子上了,還管甚麽差使!”

王峻微微笑一笑。

他的笑,實在好看,王殷先是楞住,隨後恍然自悟,拱手:“宰輔必能救我!”

“不敢當,”王峻起身還禮:“不過以其人之道,還以其人之身。”

“哦?”

“你想想,大家同游宦場,難道他就那麽幹凈?”

“輔臺的意思——”

“如今是先下手為強,實也好,不實也罷,只要跟他有關系,使公派遣專差,星夜進京,奏呈官家檢舉揭發;一面最好能找到名言官,聞風言事,參劾他貪汙瀆職。雙管齊下,互為奧援,看他如何自顧不暇?”

“妙,妙!”王殷聽他這樣說,登時喜不自禁,讚道:“都說宰相是天下至高明之材才能委之,此話果然不錯!”

王峻淡焉置之,王殷放下一半心,思路清晰了起來,陰惻惻道:“待查出那幕後之人,我定饒不了他!”

王峻啜口茶,說半天,這才算點到了點子上。

王殷派出的使者日夜兼程,搶了一個原告,而原本的原告所參奏折,在半個月後也從天雄一帶巡查的張美手中到達京師。局面於是乎演變成巡院與當地所鎮節度互控,皇帝無法遙察,特派侍中李崧到原地問辦,臨行特別交代,不得敷衍。

李崧不敢懈怠,緊趕慢趕到了目的地,查了一頓,結果發現二人都有交代不清之處,怎麽辦呢?王殷是當朝數一數二的紅人,他輕易不能得罪;可是照張美所參,這位權貴利用職務之便在河北一帶大肆斂財亦是怎麽遮也遮不住的事實——皇帝明明誥令天下休養生息寬政緩刑,可王殷卻反其道而行之,急於財賦,嚴於刑法,民有犯鹽、礬、酒、麯之令,即算絲毫滴瀝,也盡處極刑——他身兼天雄軍節度,在天雄鎮軍境內是太上皇,皇帝管不了,李崧在肚子裏擘喻,儼然晉之杜重威,漢之史弘肇。

沒辦法的辦法,最後他只好上折曰:都該查。

折子經過宰輔鳳閣,一番捕風捉影後,侍中可能途中受賄的消息流傳開來,加上王峻“不小心”在官家面前多說了一兩句,皇帝震怒,去查的的人居然敢不把皇命看在眼裏!即刻下旨將李崧革職,李崧尚在歸途,無端大禍臨頭,驚懼莫名,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就此送命。

滿朝皆震。而案子尚未了結,因為王殷發現:張美是晉王所賞識的人,當晉王還不是晉王的時候,他已一路受晉王提拔,是眾所周知的“柴黨”。

他回憶起那夜王峻與他未競之對話:“滿朝文武,使公以為,何人能與公比肩?”

“輔臺自然在我之上。”

“非也,公既入樞密,又掌重藩,峻虛名而已,萬不能及。”

“那麽……”他的自負寫在臉上,再沒有別人了。

王峻緩緩道:“能威脅到公在周第一人地位的,無論是眼前還是在不遠的將來,從來只有一個。”

“誰?”

“晉王殿下。”

……

原來晉王就是張美的幕後主使!他自然而然想起在盤桓澶州這段時間,晉王治下,到處顯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甚至有人稱“為政清肅,盜不犯境”,哼,當然是歌功頌德!聯想到自己被人參的這麽一筆,兩廂對照,何人何種用心,呼之欲出。

實在陰險至極!

他得出這麽一個結論後,又細細思索,晉王非官家親生之子,既然官家可以以異姓接承劉家的江山,他郭家的江山,是不是也並不一定非得姓郭的來繼?

當然不排除董妃再懷有孕的機會,然而等一個人長成,少說也要十幾年的時間;就算長成了,像前朝劉承祐那樣,半點不由自己做主,也是無趣。

而且,如果官家有心於晉王,何故遲遲不封太子?

無非還是希望能有自己親生的罷了!

翻來覆去想了一夜,直至天晞,晉王非但不足為懼,而且心中漸漸浮起一絲踴躍來,越擴越大,以自己現在的權勢地位威望,又有王峻支持,倘有一天……

不不不,太遠了,目前要緊的是晉王已經先有行動。哼,原來在澶州,一面把酒言歡,一面私下裏卻磨刀霍霍!真是人不可貌相,不過,他王殷也不是省油的燈,戰場上刀口中舔血過來的,既然你要鬥一鬥,我就奉陪到底!

主意打定,即刻披衣起身,入了書房寫折。

而朝堂上,對於樞密使抓住張美一事不放、且隱有所指的苗頭越來越明顯,張美又是愈打壓愈不屈服的類型、聚集了一班清流不斷檢舉新的關於樞密使的陋聞,皇帝左右為難,大感頭痛,加上痛失重臣,最後只有長嘆一聲:“罷了罷了!”

就是誰也不再追究、將此案“淹了”之意。

張美逃過一劫,王殷卻不依不饒,說自己堂堂一品怎能被個區區五品弄得灰頭土臉,定要皇帝加罪於張美。皇帝無奈,將張美降職,同時也派人對王殷道:“卿與國家本為一體,鄴都庫府甚豐,卿欲用之,自可盡取,何必求之於民?”

王殷本來還要鬧,聽了這話,心知皇帝對於他的橫行了如指掌,只有暫時收束。

沸沸揚揚的巡鎮互控案看起來落幕,然而真正了解朝局的人才知道,大戲剛剛開場。

作者有話要說:

☆、彥超起兵

“小姐,您呆坐半天了,奴婢把箏拿來您彈可好?”

阿珍對花叢前的落羽道。

“是呀,小姐,要不繡繡花,解解乏?”

阿珠在一旁幫腔。

落羽狀若未聞,兩個丫鬟互看一眼,唉,小姐這樣快一個月了,瘦成皮包骨,憔悴得讓人不忍看。實在不明白,聽說老爺訂的這門親原是極好的,對方也是高門大戶,可小姐怎麽就不同意呢?眼瞅著雙十的人了,就因為年華蹉跎,老爺才親自出馬,誰知小姐卻……

唉,夫人為這,還添了肝氣的毛病。

阿珍鼓鼓勁,“小姐,您要是不想動,那就喝點兒東西吧,天兒漸熱,奴婢叫廚房做茉莉薄飲好不好?”

落羽終於有了動靜,正搖手,聽得院門口傳來一聲:“有口福了,茉莉薄飲好,趕緊去做。”

阿珍阿珠齊齊回首,福身:“大小姐!”

落羽一看,慌忙側頭拭一拭淚痕,一面起身,一面道:“姐姐何時回來了?”

“專為你回來,”起羽指著廂房道:“走,咱們到屋裏坐坐。”

阿珠機靈,先趕過去打簾子,起羽進屋,在北窗下那張黃梨木交背椅上坐下,落羽跟進來,扶著她的阿珍道:“兩位小姐談,奴婢們去準備茉莉薄飲。”

起羽點頭,對蕊微道:“你在門外幫忙看著。”

蕊微應是。

落羽坐下,淚痕猶在,起羽將她看了一回,道:“左右無人,咱們姐妹正好說些知心話。”

“姐姐!”她這麽一說,落羽大半個月來的酸楚和委屈一齊再度化作熱淚!她撲過來伏倒在她膝頭:“姐姐,我知道爹跟娘是為我好,可是——可是——”

她哽咽著,起羽裙面迅速濕了小片。

手猶豫著擡起,最終輕輕撫摸著妹妹的烏發,起羽道:“你心裏有喜歡的人,是麽?”

落羽一下漲紅了臉,擡起頭,“姐姐,你怎麽——”

“除了這個原因,還能有別的?”起羽暗道孽緣,不過她確實沒想到,自己這個妹妹居然有投繯的勇氣。“只是不管怎麽樣,你不願意,該早說,臨時做這種傻事,豈不教爹跟娘傷心?”

這話頗有長姐訓責的意思了,落羽惶急,“我沒有,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心頭裏兒急,可是不敢找娘,更不敢找爹,要是姐姐在就好了,姐姐對我好,一定會幫我的!”

“你別這麽說,”起羽語氣平靜,“我也不是對你好,你是我妹妹,我對你跟澪羽沄羽她們都是一樣的。”

“不,我知道姐姐雖然嘴巴上不說,可是心裏面看得我們重。上次幫我去找劉銖報仇,淞羽就自豪的說,別的姐姐,沒個敢這樣的。”

“那你是聽我話嘍?”

“自然聽的。”

起羽巴不得說一句那你趕快嫁了,可是這是沖動,悔婚都已經悔了,男方絕無可能第二次上門提親。而且這次鬧得滿城皆知,以後符四小姐的聲名,只怕……

平下氣來,對上落羽楚楚可憐的雙眼,閃著晶瑩的淚光,如水潤的珍珠,黑白分明,讓人心動。起羽撫慰道:“你好好靜養,等風波平息下來,到老爹的封鎮,什麽事咱也當沒發生過,嗯?”

落羽垂睫,好半天道:“不。”

起羽詫異,但不消多久就明悟了,始終是繞不過去啊!

她不信她的心那麽堅定。於是肅顏道:“娘為你肝氣還犯著,你剛剛說聽我的話,其實我也不要你聽我的話,單只多為爹娘想想便罷了。爹還好,娘那身子,又是痛風又是頭疾,要是家裏一個兩個都像你這樣鬧,你去了不要緊,娘要一口氣接不上也跟著你去了,你倒一了百了,可我們這些留下來的,豈不擔負了不孝的罪名?”

落羽哽咽著,半句話也辯不出來。

“你要真是明白,”起羽又道:“我還告訴你一句話,趁早把身子養養好,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切才有希望。”

“希望?”落羽眼睛一亮。

起羽不多說,站起身:“我得走了,去看看娘。”

這是每日的晨昏定省,落羽自出事後就斷了,聞言不禁低頭。

起羽裝沒看見,“我把蕊微留在這兒,讓她陪著你說說話,解個悶兒。”

落羽十分感激。有這樣的姐姐真好,強悍的時候可以帶著她出頭,體貼的時候又無比細致。

連日來如掉到寒潭的一顆心,恨不得再死一遍的心,漸而若逢春枯木,萌發了一絲生趣,她對蕊微道:“走,我這兒還剩下一點兒好的夷陵茶,沏了嘗嘗去。”

起羽到了張夫人房裏,張夫人正在看阿玚送來的賬簿,點著各廂院的銀米食料,月例日例,透支預支,起羽走進去,“娘,才好了些,怎麽又操勞起來。”

“再不看就越積越多了。”張夫人放下簿冊,阿瓊上茶,起羽過去幫她捶背:“看了多久了?歇會兒吧。”

張夫人笑,閉上眼任女兒敲打,果然舒散很多,她道:“你呀,越大越懂事了。”

起羽不依:“說得我多不懂事似的。”

“也不是不懂事,就是性子急,”張夫人依舊笑:“活脫脫一個‘渾不忌’。”

“那還不是不懂事麽!”起羽撞墻。

張夫人道:“有時也不見得全不好。”

起羽不知道接什麽。

良久,拍捶完畢,張夫人站起活動兩圈,母女對坐喝茶,做母親的問:“去過落羽那邊了?”

“嗯。”

張夫人就不說話了,直到一碗茶快要見底,才再度開口:“你介意嗎?”

“阿?”起羽玩著桌上兩個手摩核桃。

“想來你該知道她不願嫁的原因了,”張夫人嘆氣:“做娘的竟然事後才知情,知女莫若母,我疏忽了。”

“娘整天操心的事太多,”起羽道:“不全怪你。”

“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一顆心掛在了晉王殿下身上,可是她不知晉王原對你——”

“娘,那是過去的事了。”

“我看不然。”張夫人道:“年年你生辰時總會收到一件瓷器,莫非你真以為娘不知道是誰送的?”

起羽低頭不語,半晌才道:“娘,最終結果是一樣的。人不能犯兩次同樣的錯誤。”

“什麽意思?”

“如果落羽真的決心不改,娘就試著幫幫她吧。”

張夫人啞然,“……你願意這樣做?”

“她是我妹妹。”

做母親的異常意外,實在不敢相信有這樣大轉變。起羽略笑道:“娘不是說我懂事了?”

“你要想清楚,這是一輩子的事,就算是妹妹跟你爭,你也不必一定讓給她。”

“不是讓,是我想通了。”

“但即使你願意,晉王殿下卻不見得妥協,”張夫人含義深長的說:“何況他對落羽並沒有意思。”

“現在沒有,將來不見得沒有。”起羽道:“娘,有些事,你不知道。”

“可是阿起——”

“一條命啊,”起羽道:“娘,落羽不惜她一條命,倘若當時沒救得急,我們就失去了她。一母同胞,我想,也許這是上天告訴我該做決斷的時候了。”

張夫人沈默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嫡嫡親親的兩個女兒,一個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命苦;一個原本想著總該盡她挑,偏偏卻喜歡上喜歡她姐姐的人,而她自己還不知情……

唉,女兒家事,且不說清官難斷,就是她這個親娘,也難以取舍。

“娘!”門外先後響起兩聲。

“老三老四來了。”張夫人從打起的簾子裏往外瞧,昭願昭壽正一前一後過來請安。

“阿起也在。”行了禮,敘敘家常,昭壽過來坐到起羽身邊,“老妹,臉上紅印子還沒消吶?”

“上山采藥被叮的,”起羽說:“就是面上消得慢,脖子上好得差不多了。”

他鼻子動動,“聽說宰輔專門送給你一種擦膚的藥,就是這味道吧,香氣挺好聞的。”

“嗯。”

那邊張夫人對兩兄弟道:“我聽老爺說最近好像有差使了,不知輪不輪得到他,是怎麽回事,咱們又要搬家了嗎?”

“哦,是這樣的,”昭願答:“慕容彥超起兵,聯合南唐北漢,朝堂上正在議論派誰去,說不定是爹。”

“難怪,”張夫人道:“不過官家不是封了那個慕容彥超甚麽官兒做,怎麽忽地就反了。”

“娘,”昭壽道:“慕容彥超是劉家死黨,遲早要反,就不反,官家也會收拾他。”

“幾成你爹會去?”張夫人問。

“官家好像屬意晉王,但樞密使反對,說澶州乃重鎮,不宜妄動。”昭願道:“我猜爹去的可能性不大。”

“為什麽呢?”

“因為樞密使似乎自己想去,但官家又有考量。”

昭壽道:“三哥,我說樞密使跟晉王是不是結了啥怨?雖然朝堂上碰不著面,但凡跟晉王有點聯系的,樞密使必反對,上個月說‘柴黨’挨了‘王黨’一記悶棍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擁護晉王的一派,不好用禦姓郭,便借了他原來的姓氏,暗稱“柴黨”。

昭願道:“不清楚就別瞎攪和,這種事,咱們能避多遠避多遠。”

“閑地裏議論議論也不行?”昭壽涎皮賴臉甚至更進一步:“三哥,你是哪個黨的?”

昭願瞪他一眼。

昭壽拍掌:“哈,你定然是‘柴黨’的!前天你還跟我說樞密使大肆張揚,每天出入皇宮內外都要帶上隨從侍衛數百人,實在是——”

昭願喝道:“休得亂語!”

他神色冷厲,昭壽戛然而止,一時之間房內寂靜。

張夫人打圓道:“行了行了,這些政事拿來說給我們婦人聽,我們也聽不懂。老四,不如撿些最近坊間趣事給我解解悶兒。”

“好。”

慕容彥超不信任周朝,周朝也不信任他,兩方之所以虛與委蛇了將近一年之久,不過是郭威不想剛立朝就開戰,任他予取予求,始終穩著他罷了。

慕容彥超自然不是傻瓜,他心中疑懼,一會兒特遣人進貢方物,自表歉忱,試探周主意向;一會兒又募壯士、蓄芻糧、購戰馬,潛通北漢——偏偏書信為關吏所獲,上報周廷——郭威不但沒有怪罪,反而命中書舍人鄭好謙,申諭彥超,以訂盟約。

雙方你來我往打太極,直到這一年秋,朝廷詔赦,沂、密二州,不覆屬泰寧軍。身為泰寧軍節度使的慕容彥超豈肯輕易失去二州,決計抗命,屬下大多讚成,唯判官崔周度阻止道:“東魯素習《詩》《書》,自伯禽以來,不能霸諸侯,但用禮儀守國,自可長久。況公對朝廷,並無私憾,何必自疑?主上又再三諭慰,公能撤備歸誠,定可長享富貴,安如泰山。公豈不聞杜重威、李守貞故事,奈何自取滅亡呢?”

彥超斥為書生之見,有損士氣,竟將他殺了祭旗,昭告天下,叛周自立。

在郭威這邊,經過幾天的朝議後,終於定下人選來,調天平軍節度使常恩直赴兗州,為兗州行營都部署,齊州防禦使史彥韜為副;再撥荊州節度使曹英趕援,命為都監。

常恩曹英開師順利,先是擊退了與彥超約定前來夾攻的南唐軍隊,接著又把他四面圍住,困得兗州水洩不通。然而兗州城堅,猛攻不克,接著天氣又慢慢入了冬,北風呼嘯冰清鬼冷,周師倒是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築壘防寒了。由是從秋至冬,從冬到春,雙方均疲敝不堪,一直望著能有個好消息過年的周主等得心焦,有意禦駕親征。

跟上次遼國來襲一樣,此次自然又遭到了大臣們的反對。郭威道:“區區一城,久攻不下,實損朕威名也。如朕不可行,當使澶州兒子擊賊,方辦吾事。”

澶州兒子指郭榮,王殷一聽,心想這個功讓誰也不能讓他,遂自請道:“臣願往。”皇帝沒有當堂答應,散朝後不久卻遣小黃門送信出來,說是準行。

於是點兵點將,三日後行將出發,臨行前王殷特地來到宰相府,求見王峻。

陽春三月,萬物發芽,青蔥鮮活,王峻正在花園中栽一株海棠,聞報放下鋤頭,凈手:“請使公到這兒來吧。”

王殷顧不得欣賞滿園春色,頭一句就道:“輔臺,今天我來,是辭行,也是請教的意思居多。”

“使公太客氣了,請教不敢當,請坐。”

仆從奉了茶,王殷看他走遠,方道:“我合計著,官家是否不太願意讓我東討?”

“哦?”

“年前我一直爭取,就沒讓我去,最終派了常恩。這次再請,也不是當堂下的旨,最奇怪的是,我去謝恩,官家對我說,你雖去,但是以監軍的名義去的,大事還是常恩做主。這就奇怪了,我去不聽我的,那派我去幹啥,到底要不要打勝仗?”

“使公勿急,這件事,聖意不好猜,但有點兒跡象可以分析分析,”王峻啜一口茶,“所有的事,便從上次請討開始。”

“上次你也說不讚成我去。”王殷快人快語。

“是,那是因為晉王,而且頗見成效。”

這話不錯,自從張美事件後,王殷便開始針對郭榮,利用種種借口及職權巧妙地把他固定在了晉州道,不管有沒有事,或者怎樣請示,都甭想踏進開封一步。總之從廣順元年被派出始,到現在廣順二年,接近整整一年的時間裏,除了中間過年大朝那一次機會且又匆匆來去外,郭榮與郭威這對皇家父子竟然沒有單獨見過一次面。

“現在朝路言論基本可以說為我們所控制,”王殷道:“會不會官家察覺什麽了?”

王峻頷首。

“真、真的?”

王殷不過是隨口一猜,沒想到王峻竟然認同。

“強行阻撓晉王入京,官家雖然口中不說什麽,心中不會沒有一點想法,只是看在你我之功,不好太強硬罷了。這一點跟對付慕容彥超是一樣的,先不動,動必封喉。”

“不至於吧,”王殷瞠目:“官家難道要對付我們,有句話怎麽說來著,鳥盡弓藏,這、這也太快了吧!”

“使公是打仗的人,應該聽過用人用其長,使公擅長沖鋒,卻派作監軍,請問使公,後面半句是什麽?

王殷還沈浸於震驚中有點回不過來:“什麽後半句?”

王峻很耐心:“用人用其長的後半句。”

“啊,喔——不用用其短。”

他把這五個字反覆念了幾遍,恍然大悟:不用用其短!非如此不能名正言順地加以“欲加之罪”!

聽王峻慢條斯理地道:“常大將軍的性子,沒有人是不知道的,自視甚高,使公去監督他,他未嘗願意聽,可若任由他作主,倘萬一敗了,那一來,雷霆之怒,只怕無人可逃,常恩不說難免死罪,削恩去爵,只怕是輕的;而作為監軍的使公,那時,又何嘗不該負懷私藏奸,坐視成敗之罪?”

王殷聽得冷汗直冒:“你、你的意思,官家是想借我除掉常恩?”

“不是借你除掉,而是一石二鳥。”

“我、我我我我我——跟他——一起?”

“不錯,陛下之所以思考這麽久,終究對使公是有君臣之情。不過,常恩在他有尾大不掉之苦,你與我,又豈不是功高震主,為上所忌?”

“這這這——不不,可以這樣,我拿出主張來,壓制常恩,一定讓他聽我的,得了勝仗,不就沒事了?”

王峻輕笑一聲:“以常大將軍恩剛愎偏執、妄自尊大的性格,使公以為可行嗎?他一定不肯聽,而你兩人中畢竟常恩是主帥,他必痛劾使公不聽調度——使公還不明白否,常恩是官家的一把刀,你,也是官家的一把刀!”

“那放著戰事不管不成?”

“官家不是早就暗示了,還有他的澶州兒子在麽?就算澶州兒子趕不及,兩虎相鬥,旁邊總還有一個人,譬如曹英之流,是忠心耿耿的——你不信可以試試,到時定有一人身上帶著什麽你我不知的秘令,宣布由他接管之類。”

“輔臺!”聽到這裏,王殷已經全沒主意,只覺得自己掉入了一張大網,怎麽逃也逃不開,失態的一把抓住王峻的袖子:“你一定要想辦法救我!”

王峻輕輕將他手拉開:“當然。”

王殷看著他。

“事情還不到最壞的一步。”王峻揭開茶蓋,看一眼:“上好的君山銀毫,使公請用。”

“咳,你就快說吧!”

王峻沾茶潤口:“先問一句使公,此次對慕容彥超,有勝仗幾分把握?”

“那個莽夫不過一座城,只要截斷他外援,說實話,圍也把他圍死了!不知道常恩磨磨蹭蹭在幹什麽,我去,不出一個月,一定拿下!”

“一個月倒用不著,三個月之內。”

“輔臺這話意思是?”

“你去跟官家請求,以三個月為期限,讓他封你為主帥。如果三個月下不了城,到時甘願聽常恩吩咐。”

王殷面現為難:“但現在一切都安排好了,監軍的名頭也頒布下去了,臨時來改……”

“這算不了什麽。”

“可萬一官家不準,你知道,若是派澶州那位去——”

“正因為各方面都準備好了,更換職責還好,若更換人,引起躁動更大,官家會有考量。”

王殷放下半顆心,“你這麽說,我有把握了,官家不允,我就不去。”

王峻含笑:“這就看使公的手段了。”

作者有話要說:

☆、借刀殺人

果然不到三個月,王殷冒險進取,凱歌還朝,平討慕容彥超的功勞大半算在他頭上,一時風頭無兩。皇帝論功行賞,凡奏保之人雞犬升天,所至之處,路人指指點點,都知道十有八九是“王黨爪牙”。

“勢頭太囂張了!” 時任吏部侍郎的李惟珍之子李巖回到朝房,看見刑部侍郎王讚,不由發洩道:“簡直不把我們所有人放在眼裏!”

他指的是今晨一大早因是王殷回來後首次正式上朝,大臣們為了表示禮敬,起得黑早在宣德門外迎接。坐等右等,腿酸人疲且不論,眼見入殿的時辰都要耽誤,方見樞密使的前導馳到,一撥又一撥,大臣們這時要走不好走,要留又不好留,個個急巴巴,方見王大樞密策馬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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